《杨振宁文集》
杨振宁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馆索书号:O4-5/Y292

  有成就者的态度

  潘:一个人如果想在学术上或工作上有比较大的成就,应该注意哪几方面,态度应该怎样?

  杨教授:这方面我有几点意见,我可以分几个层次来谈这个问题。首先,我所讲的意见,是中国传统的社会与西方传统的社会可能不大一样。并不是我的意见有迥异,事实上,不同社会,因为过去的传统不一样,所需要的新的态度也不一样。在中国传统的社会,第一件事,学生和家长值得考虑的是:不是每一个普通念书念得不错的学生,都可以在研究工作中做出成绩的。因为中国传统社会的家长与老师给我的印象是如果这个小孩念书念得不坏,就要让他念研究院,念完研究院,就要得博士学位,假如有大博士学位,大大博士学位还应该继续念下去。我觉得这个观念是错误的,每一个学生与家长都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在美国这种情形就比较少。第二个层次,是对已经念得很好,而且已经走进研究路途的年青人,我所指的是受中国传统影响的学生,我也有一个建议,往往这些年青人有一个趋向,即将自己约束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约束在一个狭小的范畴内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可以一下子走到前沿,因为他并不管其他方面的发展,不过这样做 会有一个极大的危险,假如他走的方向,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的话,他没有习惯走到另外一个方向,主要是他所训练的范围太狭,我觉得一般讲起来,从中国传统影响的地方训练出来的人,普遍的兴趣会过于狭小。

   潘:为什么兴趣会太狭呢?

  杨教授:因为在学校的时候就教导他好好的念某些东西,不要胡思乱想。有时恰巧碰到合适的范围,可能有大的发展。不过,一般来说对研究生的训练是不利的。一个研究生最重要的是训练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不是一个只会专门做一件事的人。“博士”顾名思义是要博,英文叫做Doctor of Philosophy。Philosophy 指的是总的思想方向,一个人兴趣比较广,可以应付整个学术界前沿方面的千变万化的新情况。从亚洲地区训练出来的年青人,应该特别注意把兴趣放得广一些。

  潘:对如何把兴趣放得更广这个问题,杨先生有没有更具体的建议?

  杨教授:比如在一个研究气氛很浓厚的大学内,系里面通常有许多讨论会。研究生应该尽量去听,就是不完全听得懂也应该去听。中国传统教育出来的学生觉得听不懂东西就不要去乱搞。另一点是对当时自己兴趣范围以外的东西随时注意一下,可以阅读一些范围比较广的刊物如 Physics Today或 Scientific American 等。今年五月、六月我在北京,科学院的科技研究生院做了一系列演讲,全中国来了五六百个学生和教师。我跟他们说,这回演讲,当然一方面希望能介绍这些年来物理学的新发展,不过,也许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希望使大家了解物理学是一个多方面的学科,是一个活的科学,不是一个死的科学,是一个新的学科,是一个跟实验非常接近的学科,而不是整天在公式内打滚的学科。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中国有不少学生,确实被引导到一个死的物理学,旧的物理学以及跟实验完全没有关系的方向去了。

    大家知道,查德维克(Chadwick)在1932年发现了中子。从那时起,很多人都来做中子的实验。费米和他的研究组的同事和学生在罗马也做这方面的实验。他们看到了一个非常稀奇的现象:他们希望用一个屏把中子流挡住, 可是他们发现,当有的屏放上去以后,中子流反倒越强了。我们现在当然完全懂了,这是因为有的屏蔽物把中子变慢了,而慢中子作用更大。他们在当时却觉得非常稀奇,屏蔽物放得越多,后面的中子好象越多。在50年代,费米跟钱德拉塞克说,他记得非常清楚,在他们没有弄懂这件事时,他们想再找一些新的屏来试一试。因为要吃午饭了,大家都走了。饭后,费米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作了一个完全是下意识的决定。他对大家说:“我们不要用重的物质做屏蔽,而用一个非常轻的物质试一试。”结果发现,后面的中子的效应大大增加了。这是因为一个轻的东西放上去以后,中子的速度更慢了,反应截面变得非常之大。对这现象,费米想了一个晚上之后,就完全弄懂了。

   费米讲这个故事给钱德拉塞克听,就是想指出,当时是一个他不知道的道理,促使他放一个轻的屏,在物理里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我想,这与我们思考的过程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凭着费米自己的非常广、非常深的经验,他有些自己不能用逻辑讲清楚的推理。经过这种推理,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个重的屏蔽与一个轻的屏蔽相比会有很重大的区别。达到这种直觉的下意识的推理,是所有理论物理和实验物理的一个基本的环节。没有这个环节,不太容易做出真正最重要的贡献。产生这一环节的必要基础是要有广泛的经验。这种经验可能是理论的经验,对数学结构的经验,也可能是实验的经验。大家都知道,许许多多最最重要的工作,是先经过很多思考,后来在没有经过逻辑推演而得出来的新的想法之下产生出来的。

   我特别要讲这个故事的道理,是因为中国的物理学教学中有一个倾向,使人觉得物理就是逻辑。逻辑,没有问题是物理的一个部分,可是只有逻辑的物理是不会前进的。必须还要能够跳跃。这种跳跃当然不是随随便便的跳跃,而是要依据许许多多的不断延续下来的与实际的事物发生的联系。由这些联系出发才可以使一个人有胆量做出一些逻辑上还不能推演出来的这种跳跃。